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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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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氣凝固住了,偏殿內外十幾個侍候的太監、侍衛忽然變成了木雕泥塑,連呼吸聲都消失了,皇帝、秀秀一坐一跪,僵在原地,殿內唯一還動著的,就是香爐裏裊裊升騰的白煙。最後還是皇帝先松動下來,他往椅背上一靠,嘆了口氣,“朕想知道,為什麽?”

“因為,因為……”秀秀急切之間想不出完美的托詞。

她若早猜到皇帝的想法就好啦,一開始就說劉非已有未婚妻豈不簡單?不過也未必能過關,既未成婚,誰又能跟公主搶丈夫?那就說他身患隱疾?也不行,太醫剛給他看過病,是真是假一問就露餡。要不說劉非身體不好,公主嫁他怕耽誤了終身□□?唉,更不對了,劉非行是不行她沒理由知道啊!

皇帝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瞧,像是要透過她的眼睛去探尋她的內心。秀秀在對上那目光時,忽然間放棄了絞盡腦汁去尋找借口。唉,其實回憶起來,小皇帝對她還是很不錯的,饒恕了她的滔天大罪,力排眾議任她為本朝唯一的女官,幾年間對她的種種大膽,無意間的不周從不計較,格外寬容……於公於私,她都絕不該去欺騙他。

下定決心破釜沈舟,倒沒了局促的感覺,她垂了眸,向上拱手,“因為臣與劉非已約定了婚姻,臣不願他毀約另娶。”

“你!你果然承認了!”皇帝一掌拍在椅子上,他本來想拍桌子表達內心的震驚,不過面前沒有桌案,他只拍到了扶手,沒產生震撼的音效,反而把手砸得生疼,但他顧不了這些,一推椅子猛地站起,疾步走近,手要戳到秀秀腦門上去,“包秀秀,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!在做什麽!昨天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劉非……你知不知道今天一早朕收了多少參你的奏本?說你與下屬私通,敗壞倫理綱常,朕還替你辯護,說你只是救人心切,沒想到你竟然真的……你竟然認了!你怎麽敢認!你好大膽!好不知羞!”

救人時她沒想那麽多,或者說,換一個人她也未必忍心見死不救,但她承認對劉非確實有私心,因此皇帝的斥責再重,再令她難堪,她也只能是咬了牙,低著頭,一言不發地聽著。

皇帝看著她窘得面紅耳赤,話頭一轉改罵劉非,“還有那個劉非,朕真是看錯了他,連主母、主官,他都敢染指!他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!”

“皇上!”秀秀終於忍不住申辯,“劉非與臣是兩情相悅,他是守禮君子,對臣……並沒越矩,他說要明媒正娶,不做茍且之事。”

哦?這麽說他們兩個之間還是清白的?發乎情止乎禮,倒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。皇帝心裏舒服點了,聲音有所緩和,但仍對秀秀的說法嗤之以鼻,“明媒正娶?你們想得好天真!你是什麽身份?哦對,當年下的聖旨是錯封了孟如憶,但天下誰不知道你是文必正的遺孀?命婦改嫁,開什麽玩笑?你又是朝廷官員,本應為萬民表率,如果德行有虧,如何立足?這個巡按,你還當得下去麽?”

秀秀為官一向不徇私情,不知多少人當面笑臉相迎,背後懷恨忌憚,只要她不再是鐵板一塊,立刻就會有人來落井下石,推倒危墻。今早的奏本篇篇都是守經衛道者的義正辭嚴,當他看不出隱在後面幸災樂禍的嘴臉?包秀秀畢竟是個女人,女人嘛最容易被情愛迷昏了頭看不清現實,還是需要他來提點提點。皇帝繼續曉之以理:“劉非不是毛頭小夥子啦,這些他不明白嗎?他要真為你好,就該幹好自己的事,離你遠一點,而不是異想天開地做這種美夢!”

秀秀彎腰頓首,“皇上,您要是覺得臣丟了朝廷臉面,不配為官,那臣願意辭去官職,今後隱姓埋名,追隨於他……劉非的學識皇上親自考過,比誰都清楚明白,明珠不該蒙塵,還望皇上善用。”

皇帝被一句“辭官”深深地刺激到了。他喜歡包秀秀,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,她是他臣子的妻子,又是他欣賞的得力幹將,他只想和她長長久久地做一對純粹的君臣知己。可是她剛才句句不離劉非不算,竟然為了這個人要放棄一切,還要辭官,棄他而去!他的胸口被一種酸酸澀澀的怒氣填滿了。他原本沒打算遺珠棄璧,他只是在文章中覺察到劉非的傲氣,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,讓他今後踏實為官,才把他降為第三。可是現在,他卻想把他打發得遠遠的,最好讓他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包秀秀。雖有些可惜,但他大明人才濟濟,難道非他劉非一個不可?

秀秀依然跪伏於地,低著頭看不到眼睛,每個以這樣臣服的姿態跪在他面前的人,都會透出一種身心交由他裁處的緊張與恐懼,而包秀秀,皇帝卻從她紋風不動的脊背看出倔強堅持的意思來。要與朕拔河嗎?他冷哼一聲,歸了座。

“包秀秀,這事兒沒得商量,朕命你回去跟劉非說個清清楚楚,一刀兩斷!他有他的去處,你……不許辭官。”

啊?這麽說劉非還得去當駙馬!秀秀急了。皇帝語氣緩緩的,聽不出喜怒,正是帝王的威嚴,他微微屈了眼,目光冷峻,發出不容置辯的警告。再開口,她就是自尋絕路!可是她也沒有退路,她若退,就等於是把背後的劉非推上前沿!她咬了咬唇,再拜。

“皇上,劉非對我情深意重,我不能辜負了他……臣鬥膽,求皇上成全。”

“你!住口——”皇帝渾身血液都沸了,直湧到頭上去,他是欣賞她的敢做敢為,不代表容忍她把這些用在自己身上,挑戰他的權威!再俊美的野馬,若不能馴服,留之何用?他眼中射出淩厲的光,字句似要被牙齒咬碎,“包秀秀,你敢抗旨?!你以為朕真的舍不得……”

“殺你”二字還沒出口,皇帝的貼身太監權明趕緊顛顛地捧著盞茶遞到他面前,“皇上息怒,您別氣壞了自個兒,喝口茶潤潤嗓子吧。”

喝什麽茶!皇帝正在氣頭上無處發洩,照著眼前的茶盞狠狠揮手一掄。茶杯砸在秀秀面前的地板上,立時粉身碎骨,碎片四迸。秀秀手掌撐著地,一閉眼,一動沒動。

她不敢躲,剛才她鼓足勇氣最後一次求皇帝垂憐,失敗了,皇上在那一瞬間起的殺意她一個練武的人怎會感受不到?她不知道哪個無意間的動作會再次激怒他,那就真的萬劫不覆。

一片碎片擦著她的左腮至耳垂飛過,沒感覺多疼,兩秒後,鮮血淌了下來。

皇帝被滴在地上的點點殷紅嚇了一跳,他不是有心傷她,而且他驚訝又無奈地發現,自己還真的舍不得讓她血濺五步,就只這一點血,已讓他心驚肉跳了。憐惜回來了,怒氣跑光了,唉,開始他還想封賞她著,怎麽搞成了這個樣子!他有點後悔,但他是皇帝,高高在上……他瞟了一眼旁邊的權明。

貼身的太監立刻會意,尖著嗓子厲聲道:“包巡按!你還不知罪嗎?你看你把皇上氣得!”

秀秀連忙叩首,“臣,有罪。”

“嗯!”

過了沒一會兒,皇帝明黃色的袍角和龍靴出現在她視線中,聲音從上方飄下來,“包秀秀,那你就跪在這兒反省吧,什麽時候想明白了,再來見朕!”

說完,皇帝一甩袖子,擡腳大步走出去了。權明滲在後頭,彎了腰小聲地對她交代:“包巡按,您這回可別再犯糊塗啦,您得認真地想想,好好兒地想想!”

“多謝公公。”

“欸……”權明搖搖頭,小碎步跑著去追皇帝了。

所有人隨著皇帝魚貫而出後,秀秀才直起身,摸摸脖子苦笑了一下,欸~還好,頭還在。

可是這腦袋是真的保住了還是暫且寄存還很難說。皇帝金口一開,只給她留了一條路走,是她不願去選也不能去選的一條,她該怎麽辦?安樂公主她無顏去求,劉非還躺著病榻之上,無力綢繆。她被困在這重重深宮,孤立無援,無計可施。

或許只能寄希望於皇帝心軟開恩,憐憫成全了,可是一邊是手足兄妹,另一邊只是萬千臣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員,有可能嗎?

秀秀未正進的宮,一直跪到太陽墜下西宮墻。有負責灑掃的宮人來收拾屋子關閉宮門,一探頭看見秀秀,又忙不疊地收腳退出去了,在外面跟守著門的兩個侍衛嘀咕一陣,不再進來。

漸漸的,殿內的雕梁畫棟,桌椅陳設都模糊了輪廓,再接著,慢慢跟無邊的黑暗融為一體。這個時候,各宮各院應該都點起了璀璨的宮燈,只有這個院子像被人遺漏了,一絲光亮都沒有,秀秀眼睛睜得再大,眼前也只是漆黑一片。她索性閉上了眼,然而渾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,替被迫休息了的眼睛站崗。

過了子夜,才有月亮升起來,映照出隨風搖曳的樹影,狀如鬼爪,在慘白的窗紙上一抓一抓。一片寂靜之中,忽然有野貓瘆人地叫了起來,像小孩哭著,逐漸遠去了,屋子角落裏偶爾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,同樣令人毛骨悚然。

爐裏的香灰早已冷透了,夜風從一直敞開著的大門灌入,寒意侵體。膝蓋跪得疼痛難忍,秀秀雙手撐了地,身子微微顫抖。

其實原來守著門的兩個侍衛早不知什麽時候撤走了,秀秀這時如果起來休息,根本不會有人知道,可是皇帝白天坐過的椅子還在她面前,像他的一個化身,俯視著她,等著她妥協認輸。於是她就在這不存在的註視下,咬牙苦撐。她怕她只要在無人處退了一點,內心防線就會潰不成軍,而她包秀秀,不能輸!

就這樣捱過了漫漫長夜,早上,外面有人走動和打掃院子的聲音,不過沒有人進來查看。日上三竿後,秀秀估摸著早朝已散,心裏有些忐忑,要是皇帝再來問她,她依舊給不了他想聽的答案,那麽結果會如何?

然而皇帝並沒有來,甚至整整一天,都沒派一個人來問問她反省得怎樣了。門外空空的,昨夜撤走的那兩個看著她侍衛也再未出現,連做事的宮人,都很少在外行走,這讓秀秀有種錯覺,好像皇帝和其他人已把她還呆在這冷冷清清的偏殿裏的事給忘掉了。

她就這樣又迎來了紫禁城裏的第二個夜。

秀秀兩個晚上沒合眼休息了,一天多來斷水斷食,就算她體魄再好,也難以支撐。膝蓋碎了一樣的疼,兩腿從麻到脹到漸漸不像是她自己的,再加上四周緊裹的黑暗帶來的窒息感,讓每分每秒都變得極其難熬。到了潰敗邊緣的秀秀忽然醒悟,皇帝並不是忘了她,他要的就是這樣,逼她忍受不下去了自己主動走出去低頭認輸,否則,就得在這裏一直跪到死!

死她不怕啊,她是寧死也不願出賣劉非的,可是她沒料到過,自己會是這樣一個窩囊的死法。皇上啊,你就不能給我個痛快嗎?師爺,我撐不住了,你快想法子救我……遇到困難時,她總忍不住在心裏喚他,可是她的師爺還沒醒,也不知道何時才能醒過來,或許等他醒來時,自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。難道她與他就要這樣永遠地陰陽相隔了嗎?甚至沒有機會再見上一面,好好地告個別?

阿非……她終於忍不住啜泣起來,眼淚不住地掉出眼眶,洇濕了地面。

秀秀哭得傷心,沒註意到外面一片細碎的裙袂聲腳步聲由遠及近,接著微光搖晃,一只燈籠從門口伸進來,高高挑起,向四下裏照。

“有,有人在嗎?……文必正?……”

嬌怯的女音有點發虛,是乍著膽子在詢問。

秀秀撐起身子回頭,燈籠沒照亮她這裏,卻讓她把挑著它的人的清秀面容看得清清楚楚。

她忙用袖子把臉上的淚水抹了,“公主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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